第零话、往事/崩毁
又到了黄昏时分。
黄昏是临海原一天中最美的时候，即将沉入地平线下的阳光洒在海面的波纹上，微波荡漾。船只停靠在港口旁，白色的帆投下的阴影被渐渐拉长。
鹿之森站在码头上看着远处的风景，这样美丽的风景还能持续多久。他在心底这样问自己。曾经提出过要征服自然的人类现在又妄自尊大了一回，已经触碰到神的禁区了。那个惩罚马上就要降临了吧。
正如许多年前人类得到的那本古卷上写的，人类灭亡于自身。
对科技力量的渴望早已不再是人类的愿望，他们现在的想法是——取代神，成为世界真正的主人。
再也没有什么愿望比成为神更加简单粗暴的了。
委员会秘密开发的对战兵器已经进行到最后的实验阶段，只要神发动战争，人类立刻就能进入迎战状态。
而鹿之森自己就是那个兵器的首席研发人员，由他提供的变种学说为那个兵器奠定了理论基础，理所应当地，他成为了它的父亲。他甚至将自己的孩子培养成兵器的使用者——将它与胎儿相结合这样的疯狂举动，估计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现在想来，他觉得自己十分对不起自己的孩子，但是现在的局面已经无法挽回了。
根据古卷的预言，天罚将会于不久降临。
就像神降下洪水毁灭第一世界、派天使毁灭第二世界那样，现在的第三世界又会是怎样的灭亡形式……鹿之森不敢想象。
幼童在路边上追逐嬉戏，父母推着婴儿车在人行道上散步，从学校刚刚放学的学生谈论着明星的八卦和新歌，下班的上班族低着头看着手机，目的地各不相同。
一派和谐。
世界的光明面仿佛在此刻全部被唤醒了。即将掌控天空的黑色怪兽半睁半闭着眼睛。
他多么希望此刻太阳能永不落下。
当然，这只是希望。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几下，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他转身走进停在路边的黑色奥迪车中，发动引擎，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是汗。
现在是二零二九年六月六日，天气晴。
“爸爸，那个，是什么——”
被一个身穿略显破旧黑西服的中年男子牵着手走在大街上的孩童用手指着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大概有九百多米吧……那是什么时候开始修建的建筑物了。被叫做“爸爸”的男子思考着，似乎在他小的时候就开始修建了吧，那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那个啊，据说是可以通往天空的塔哟。”
他努力回想着当初建造这个建筑物时的宣传语，“引领人类走向天空”。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建造商是一个拥有不切实际梦想的人，但是当塔建成的时候人们被惊叹了，超越了迪拜的哈利法塔成为世界上最高的建筑，同时也为这座新兴的海洋城市增添了一座伟大的地标。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座塔的真实用途。或许就连当时参与建造这座塔的工人都不清楚。
人行道绿灯转为红灯，由于停车听完了父子对话的鹿之森踩下油门，向前驶去。他的目的地就是那座高耸入云的塔。当然，那座塔并不是通往天空的塔，而是人类渴望接触一些超科学存在的生物时的标志。没有那座塔，人类也许就不会遭遇灾难。这是后来鹿之森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汽车从远处驶向塔，公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鹿之森转向方向盘，把车开进一条人迹罕至的通道里，七拐八弯之后通过一条小径，在一道由三名身穿防弹衣的持枪士兵把守着的铁门前停下。前方就是那座塔。
“鹿教授，请出示您的证件。”
其中一名士兵走到鹿之森的车窗前，向他敬礼。
鹿之森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纯黑色卡片，上面用烫金工艺印着【ARCANA】这个英文单词，这是这座塔的所有机关，直属于某个国际组织的执行机关。
检查证件的士兵点了点头，向悬挂在门上的摄像头示意开门。
铁门缓缓打开，里面是如同西方庄园一样的白色建筑。如果不是门口有士兵守卫，应该会有人认为这是某个企业家的私人住宅区吧。
这里是临海原的一处高地，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新兴的临海原市。但是这个时候鹿之森并没有工夫去欣赏风景，他小跑进塔内，与外面的戒备森严相不同的是，里面几乎无人防备。空空荡荡的大厅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鹿之森在电梯处按下了按钮，很快电梯门便打开了，他走进电梯，按下一个“∞”的按钮，电梯关上门，缓缓下降，只是电梯里并没有显示数字的显示屏。
电梯似乎是螺旋而下的，经历一阵轻微的眩晕之后，在“某一层”停了下来。
鹿之森走出电梯，眼前是一条单一方向的透明通道，下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但是从这个方向上看更像是一个无底洞，这是鹿之森的权限无法得知的资料。他沿着通道往前走，大约走了五分钟左右，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红色的庞然大物。
那是由另外的项目组研发的人形作战兵器，名字似乎是叫“HOFFEN”，取自德语，意思是“希望”。对于这个东西鹿之森更多是一种不敢相信的心理，也许是幼时险些被卷进挖掘机履带下的阴影吧，机器是冰冷无情的，同时也是死的，它们不可能拥有人类所需要的真正的智能，即使是再先进的人工智能也无法取代人类的大脑。他并没有在此做过多的停留，继续向前走去，直到走到一个圆形大厅的办公室门前。他掏出那张烫金的黑色卡片，在门旁的机器上刷了一下，并用自己的指纹打开门锁，里面是属于他的空间。“爸爸！”“爸爸！”两个六岁的孩子开心地一边呼唤着爸爸一边朝鹿之森跑来。鹿之森压抑住自己心底的痛苦，微笑着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爸爸，我今天会画鲨鱼了哦。”其中一个从身后拿出一张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画的蜡笔画，其实上面画着的东西鹿之森也不知道是什么，但他还是拍了拍儿子的头。另外一个相对就有些内向，他只是看着“哥哥”和父亲，自己在一旁不说话。“好了，现在可以回家了，晚上要吃什么？爸爸带你们去吃。”“我要吃……汉堡肉！”“好，鸫要吃汉堡肉，那鸦呢？鸦你要吃什么？”“……汉堡肉，和哥哥……一样。”“那我们现在就去吃。”鹿之森用力挤出微笑，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知道“真相”，因为这也许就是他们最后的晚餐。药物的时间就快要到了，当倒计时走向零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只有默默地期盼奇迹发生了吧。他在心底向早已去世的妻子致歉，毕竟把自己的孩子作为试验品的这种事，他已经不能算做是人了吧。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弥补，可惜在这方面他也十分失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简直就是人渣。
还有多长时间？开车前往超市的路上，鹿之森在心底默默计算，几个小时……吧，也许还不到。自己还能若无其事地这样子，也真的是够了。如果他们失败了，自己就选择自杀，也许这种任性的方法会让他好过一点。
也算是对她的赎罪了。鹿之森这么想着。
在超市选购好汉堡肉，又买了一些零食、饮料和玩具之后，鹿之森拉着两个儿子的手走在去停车场的路上。
“喂，你听说了吗？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
“看到了！网络上的消息，好像很快就引起了官方的注意呢。”
“据说还是官方放出的消息呢。”
“这次不会又是2012那种玩笑吧。”
“……”
鹿之森停到身边人的谈论，看了一眼两个孩子，他们似乎都没有听到那些话。他把鸫和鸦抱到车上，在驾驶位上打开手机，ARCANA的专属app并没有如往常那样推送敏感消息，安静地让他有些不安。
真的……要来临了吗。
“据本台最新消息，在网络上突然引起人们热议的帖子【世界末日】已被删除，但在其他社交平台上纷纷引起转发。官方宣布对此展开正式调查并劝告网民不要随便传播谣言……”
电视里新闻如此放送道。
“简直不敢相信？！末日将在明早六点降临！”
某网站大标题上如此写道。
鹿之森把煎好的汉堡肉夹到盘子里，关掉正在浏览的网页。现在要想的不是这些。他看着正坐在地毯上玩新买的火车玩具的兄弟二人，总幻想着如果她能看到这些场面就好了。她——应该正在某处守护着他们吧。鹿之森把汉堡肉端到餐桌上，又盛好刚出锅的番茄浓汤，“吃饭咯。”鹿之森对他们说，在这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妻子的微笑。
原来你一直都在啊。
鹿之森用他最擅长的伪装给两个孩子最好的夜晚。
“爸爸——”
固定的睡前故事讲完之后，鸦从床上爬起来叫住了鹿之森。
“怎么了？”
鹿之森转身，鸦却摇了摇头。鸫已经睡着了。
“早点睡吧，明天可是周六哦，带你们去游乐园玩呐。”
“嗯。”
鸦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点了点头，乖乖地钻回被窝里。
明天的太阳，真的可以见到吗。
鹿之森在汉堡排里下了少量的镇静药物，他们明天应该可以睡到那个时候。睡梦中的痛苦总比亲眼见证要轻得多。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拨下了“那个人”的电话。
嘟声响了三遍之后电话接通了，熟悉的“喂”声。
“约西亚……”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头的男人把即将燃尽的香烟在烟灰缸上捻灭，“这是他们的决定，那个帖子也是他们所公开的。”
“这样对公众造成恐慌到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被叫做约西亚的男人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他的办公室位于这座城市的顶端——即塔的最高层。他和鹿之森同属于ARCANA，只不过鹿之森只是一个负责研究的，而他则是接近统治层的人。这就是理论派和实践派的差距。两人在大学就是同学，在那时约西亚已经是学生会主席，拥趸多到挤满一层楼的教室。而鹿之森经常泡在实验室。
他也不知道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还进入了同一个机构。
“这些是剧本的安排——我得到的回答只有这个。”
“……把如此危险的事情公开算什么！”
“冷静，之森。就算把消息告诉了世界，你觉得有多少人会信？就像我们小时候看到的2012一样，当时谁都以为世界要末日了，不是还有人造成了小型的诺亚方舟？最后不还是当做谣言散去了。这个消息也一样，所以别想太多。”
“可是……”
“这个消息放出来也有好处，一定会有人为了生存做一些让我们喜闻乐见的事。这就是人类的本性啊，你我不也一样。”
“……”
鹿之森说不出话来。
“对了，还有一个消息，他们决定采用你的方案了。相对而言，你岂不是更残忍。”
约西亚说完之后挂断了电话，放下听筒的同时想了想，然后拔掉了电话线。
鹿之森有些绝望地看着窗外的夜景，此刻仍然是灯火通明。这就是大城市的不同之处，夜越深，越有人习惯出没。
他点燃了一支烟，看来今夜又不能成眠了。
夜色中时间的齿轮依旧在不停地转动，这是鹿之森生命中最漫长的八个小时。他想到了伽利略、想到了牛顿，甚至想到了孔子、老庄，历史的过往在他的脑海里回转，直到他遇到了她。那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人。
一切的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人类的罪，从一诞生就有了吧。
鹿之森转身，房间里早就没有了月光。他走进黑暗中，苦笑。
嘀——
放在床头的电子钟显示的时间变成了“2029年6月7日00:00”。
六个小时之后，最无情的大火将临海原变成一片地狱。
恶魔行走在人类智慧的结晶上，如同成人扼死婴儿一般破坏着这个世界。他们肆虐在这个星球，将人类的血化作海洋染红了天空。
神终于被无知的人类激怒了。
“感谢伟大的神降临！”
某处，一个声音高声喊道。宛如唱圣歌一般。
他们慌张、他们逃亡。
正如约西亚所言的，人类开始自相残杀。
而杀戮的理由再简单不过，他们要争夺活下去的机会。
末日以一台红色机体与那只恶魔同归于尽为代价终结。没有人知道那台机体的出处，只是机体的手中护着一个被吓住的少女。
这些都是往事了。
银色短发的男子坐在办公室里，他好像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那些事……还真是怀念。”
他缓缓站起身。
一个新的早晨降临了。
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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